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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引子
「顾燕迟,我嫁你三年,捂着碎裂的心,一步步走向绝望。如今,我倦了,也死心了。这合卺酒未饮,红烛未灭的夜晚,便是我沈清辞此生最后的执念。从此,天涯陌路,死生不复相见。」
烛火摇曳,映着我苍白如纸的脸。
我将那封写满了诀别与血泪的信,轻轻放在冷硬的梨木桌上,挨着那杯他从未碰过的冷酒。转身,没有丝毫留恋,走出了这座名为「燕王府」,实则是我三年坟墓的牢笼。
外面风雪正紧,一如我千疮百孔的心。
我的夫君,大周朝最年轻的战神,燕王顾燕迟,此刻正在他那位风姿绰约的侧妃柳如眉院里,温声软语,共赏雪景吧。
毕竟,柳如眉是他心尖上的人,是他战场负伤时,不顾一切闯入敌营救他性命的「恩人」。
而我,沈清辞,不过是凭借父兄军功,由圣上赐婚,强塞给他的正妃。一个他从未正眼看过,甚至厌恶至极的女人。
三年了,他从未在我房中留宿。大婚当夜,他挑开我的盖头,眼神冷冽如冰,「沈清辞,记住你的身份。这个王府,你占的是位置,不是人心。」
那时我以为,人心是可以捂热的。我倾尽所有,学他爱的诗词,煮他爱的茶,为他打理王府,孝顺他缠绵病榻的母亲,甚至在他出征时,跪在佛前为他祈福,抄经抄到指尖出血。
可换来的,只有他的冷漠,和他一次次踏向柳如眉院落的背影。
直到三个月前,我随他去围场狩猎,为救他脱险,被失控的惊马撞下山坡,险些丧命。昏迷三天醒来,他不在身边。
婢女春晓哭着告诉我,王爷守了我半日,柳侧妃那边递话来说受了惊吓,心口疼,王爷便赶过去了,只留下一句「好生照顾」。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我心底彻底碎了。
我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回到王府,便病倒了。这场病,缠绵日久,高烧不退。我躺在冰冷的床上,意识昏沉,却依旧盼着他能来看我一眼。
他来了。
却是带着柳如眉一起来的。
柳如眉依偎在他怀里,娇滴滴地说:「姐姐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好起来的。王爷,您瞧,这雪多美,像不像我们初遇那天?」
顾燕迟的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却不是对着我。他轻抚柳如眉的发丝,「嗯,很美。」
然后,他才吝啬地分给我一个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与责备:「沈清辞,你身为正妃,心胸当开阔些。如眉身子弱,你身为姐姐,理应照顾她,怎能让她为你担忧?」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对我这个「正妻」的漠视,和对那个「妾室」的珍视,气血翻涌,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鲜红的血,溅落在素白的被褥上,刺痛了我的眼,也浇熄了我心中最后一丝火焰。
「王爷,」我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这燕王妃的位置,太冷了,我……不要了。」
他大概以为我是在使性子,又或许,是病糊涂了。他皱了皱眉,语气更冷:「够了,别再胡闹。你好生养病,别让母妃担心。」
说完,便拥着柳如眉,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扇门关上的声音,如同巨石落地,彻底砸碎了我所有的痴念。
原来,我的生死,我的情意,在他眼中,竟是如此无足轻重,甚至,是胡闹。
也好,也好。
沈清辞,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吧。
2 (一)涅槃
我并非真的要死,只是需要一场「死亡」来解脱。
父兄远在边关,京中我无依无靠,唯一能信任的,只有陪嫁过来的春晓。
那夜我写下诀别信离开王府,并非一时冲动。早在被惊马撞下山坡,又被他那句「心胸开阔些」刺痛之后,我便开始计划了。
我暗中变卖了一些不易察觉的陪嫁首饰,换了银钱。又托春晓寻访,找到了京郊一个专门做「假死脱身」买卖的江湖组织,名为「蝉蜕阁」。
代价不菲,但我别无选择。
离开王府后,我在蝉蜕阁的接应下,藏匿于京郊一处废弃的别院。按照计划,三日后,一场不大不小的「意外」,会让「沈清辞」彻底消失。
这三日,我喝着蝉蜕阁送来的汤药,调理身体,也调理心绪。高烧渐渐退去,身体的沉重感消失,心头的郁结,也仿佛随着那封诀别信,被留在了冰冷的王府。
没有了爱,没有了期待,反而一身轻松。
春晓忧心忡忡:「小姐,万一王爷他……」
「没有万一。」我打断她,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春晓,从今往后,世上再无燕王妃沈清辞,只有……苏清。」
苏,是我母亲的姓氏。清,是我此生所求,清净,清白,清醒。
三日后,京城西郊传来消息,一辆前往寺庙祈福的马车失足坠崖,车内女眷,正是抱病前往上香的燕王妃沈清辞,尸骨无存,只找到些许烧焦的衣物碎片和一支王妃常用的珠钗。
消息传回燕王府时,据说顾燕迟正在校场练兵,闻讯也只是微微蹙眉,说了句:「知道了,按规制安葬。」
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倒是柳如眉,假惺惺地哭了几场,还主动提出要为我操持后事,被顾燕迟拦下了。他说:「不必了,她娘家无人,府中事宜,自有管家处理。」
他甚至吝于给我一个像样的葬礼。
也好,省得我担心「诈尸」。
春晓从京中打探消息回来,气得发抖:「小姐!那柳如眉还在王爷面前说,您定是知道自己身子不行了,又不得王爷喜爱,心灰意冷才寻了短见!王爷他……他居然默认了!」
我正临窗看着院中新发的绿芽,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由他们说去吧。嘴长在别人身上,日子,是过给我自己的。」
哀莫大于心死。他信什么,说什么,于我而言,已毫无意义。
春晓看着我平静无波的侧脸,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红着眼眶道:「小姐,咱们以后去哪儿?」
我想了想,脑海中浮现出幼时随母亲在江南外祖家住过的一段时光。
「去江南吧。找个依山傍水的小镇,开间绣坊,或者药铺,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那里有我童年最温暖的回忆,远离京城的喧嚣与权谋,或许能让我真正获得新生。
3 (二)他不信
沈清辞的死,对顾燕迟而言,就像拂去衣袍上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依旧是那个战无不胜的燕王,依旧宠爱着他的柳侧妃。王府里,很快就抹去了所有关于「沈清辞」的痕迹。她的院落被封锁,她的物品被收拣,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他会莫名地感到一丝空落。
处理完军务回到书房,习惯性地以为会有一盏温热的参茶等着他,然而桌案上只有冰冷的文书。
换下的衣物,不再有人细心地熏染上他惯用的清冽松香,而是沾染着柳如眉身上甜腻的脂粉气。
他皱了皱眉,心头划过一丝莫名的烦躁。
「王爷,夜深了,安置吧?」柳如眉的声音娇柔婉转,贴了上来。
他不动声色地避开,淡淡道:「你先回去,我还有军务未处理完。」
柳如眉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却依旧温顺地应下:「是,那妾身不打扰王爷了。」
她走后,书房重归寂静。
顾燕迟看着桌上那支从坠崖现场找回的,烧得只剩下半截的珠钗。那是他母妃当年送给沈清辞的,她一直很珍视。
真的……死了吗?
那个女人,虽然不讨喜,却总是默默地为他打理好一切。她看他的眼神,炽热、专注,带着飞蛾扑火般的执拗。他一直觉得那样的眼神令人窒息,可现在想来,那份专注,似乎也并不那么令人讨厌。
尤其是在对比了柳如眉那双总是带着算计和讨好的眼睛之后。
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念头。
沈清辞死了,死于意外,或者……死于绝望。无论哪种,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与他无关。
然而,几日后,宫中传召。病重的太后,也就是顾燕迟的母亲,得知沈清辞死讯后,病情急剧恶化。
顾燕迟赶到宫中,只见母亲气息奄奄,拉着他的手,浑浊的眼中满是泪水:「燕迟,清辞……清辞是个好孩子……你怎么,怎么就没护好她……」
「母妃……」顾燕迟心中一痛,太后一直很喜欢沈清辞,觉得她端庄稳重,性子温厚。
「你老实告诉母妃,」太后喘息着,「清辞她……是不是受了委屈?是不是因为……柳氏?」
顾燕迟沉默了。
太后看着他的反应,明白了什么,用力捶打着床沿,痛心疾首:「糊涂!你糊涂啊!柳氏那样的女子,心机深沉,怎及清辞半分赤诚?你……你……」
一口气没上来,太后剧烈咳嗽起来,竟咳出了血。
顾燕迟大惊失色,连忙叫太医。
虽然太医全力施救,保住了性命,但太后的身体彻底垮了,陷入了长时间的昏迷。
守在母亲病榻前,看着母亲苍老憔悴的面容,听着太医说「王爷,太后这是心结难解,郁气攻心,怕是时日无多」,顾燕迟的心,第一次感到恐慌和……后悔。
他开始 uncontrollably 地想起沈清辞。
想起她在大婚之夜,红烛下低垂的眉眼,带着羞怯和憧憬。想起她笨拙地为他缝补披风,指尖被针扎破,却只是笑着吮去血珠。想起她在病中咳血,看着他时,那双瞬间黯淡下去,如同死灰般的眼睛。想起她最后说的那句:「这燕王妃的位置,太冷了,我……不要了。」
那不是赌气,不是胡闹。
那是真的……绝望了。
一个念头,如同疯长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
她是不是……没死?
她是不是,用这种方式,逃离了他?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再也无法遏制。
他猛地站起身,冲出宫殿,翻身上马,直奔京郊坠崖的事发地点。
悬崖下,乱石嶙峋,荒草丛生。搜索早已结束,只留下些许翻动过的痕迹。
他像疯了一样,在崖底四处寻找,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甚至不顾身份,亲自去询问当初处理此事的京兆尹官员,盘问每一个细节。
「尸骨无存?」他抓住官员的衣领,双目赤红,「怎么会尸骨无存?马车坠落,难道连一块骨头都找不到吗?!」
官员吓得魂飞魄散:「王……王爷息怒!当时火势太大,又落下山石……确实……确实只找到些衣物碎片和那支珠钗……」
「废物!」顾燕迟一把推开他,眼神阴鸷得可怕,「给本王查!动用所有力量去查!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沈清辞没有死。
她那么坚韧的一个人,怎么会轻易寻死?
她一定是……恨透了他,所以用这种方式报复他,离开他!
4 (三)江南雨
江南,苏城。
烟雨朦胧,小桥流水。
我在临河的一条小巷里,盘下了一间小小的铺面,开了一家绣坊,取名「清心绣坊」。
春晓心灵手巧,女红极好。我虽不算精通,但审美尚可,也能画些新颖的花样子。江南女子多爱刺绣,我们的绣坊凭着别致的图案和精良的做工,渐渐有了些名气。
日子过得平淡而安稳。
每天清晨,伴着橹声欸乃醒来,推开窗,便能看到对岸浣纱的少女,和挑着担子叫卖的货郎。
我和春晓一起打理绣坊,闲暇时,便在后院种些花草,或者泡一壶清茶,听巷口的说书人讲些才子佳人的故事。
偶尔,也会听到一些关于京城的传闻。
「听说了吗?燕王爷好像疯了!」茶馆里,邻座的商人压低声音,「听说他那位王妃坠崖身亡后,他就变得阴晴不定,到处派人寻找王妃的『尸骨』,还把京城闹得鸡飞狗跳的!」
「不是吧?我听到的版本是,燕王爷深情得很,王妃死了,他伤心欲绝,才性情大变的。」
「切,深情?我可听我京城的亲戚说了,那燕王爷以前根本不待见正妃,宠的是一个侧妃!我看呐,八成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如今后悔了!」
春晓听得心惊胆战,悄悄扯了扯我的衣袖。
我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雨前龙井的清香在唇齿间弥漫。
「别人的事,与我们无关。」我放下茶杯,声音平静无波。
心湖,早已不起涟漪。
顾燕迟是后悔,是做戏,还是真的疯了,都与我苏清无关。沈清辞已经死在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只是,平静的日子,偶尔也会泛起微澜。
这日,绣坊来了位特殊的客人。
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带着几名随从,走进了我这略显简陋的小店。
他身姿挺拔,容貌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疏离的贵气。目光在绣品上扫过,最后落在我身上。
「掌柜的,」他开口,声音温润如玉,「听闻贵店的苏绣独具一格,在下想为家姐定制几件绣品,不知可否?」
我起身行礼:「公子请讲,小店自当尽力。」
他微微颔首,目光似乎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我心头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
江南富庶,高门子弟众多,或许只是巧合。
这位自称姓「陆」的公子,此后便成了绣坊的常客。他出手阔绰,定制的绣品要求极高,却从不催促。每次来,都会与我闲谈几句,从苏绣技法到江南风物,言辞恳切,举止有礼。
春晓私下里悄悄跟我说:「小姐,这位陆公子……好像对您有意思呢。」
我失笑:「别胡说,人家只是来买东西的。」
虽然口中这么说,但心里并非毫无察觉。陆公子的目光,有时会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似有探寻,又似有惋惜。
直到有一天,他带来了一幅未完成的仕女图,请我补绣。
那画上的仕女,眉眼间竟与我有七八分相似。
我拿着绣绷的手,微微一顿。
「这画……是何人所作?」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陆公子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是在下的一位……故人所绘。可惜,画未完成,人已不在。」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位故人,一定对公子很重要吧。」
「是,」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悲伤,「她曾是……我捧在手心,却未能珍惜的……无价之宝。」
我垂下眼眸,掩去眸中的情绪波动,指尖抚过画上仕女的眉眼。
「人死不能复生,公子还请节哀。」
「节哀?」陆公子忽然苦笑一声,向前一步,目光紧紧锁住我,「苏姑娘,若我说……她可能没死呢?」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握着绣绷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公子……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急切和偏执,「苏姑娘,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这手苏绣,分明带着京城沈家的影子!你的言谈举止,你的清冷气质,都像极了她!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她?!」
我猛地抬起头,撞入他那双充满血丝,饱含痛苦、悔恨和疯狂希冀的眼睛里。
那不是什么陆公子。
那是顾燕迟!
他瘦了,憔悴了,眼底带着浓重的阴影,再不复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战神模样。但那双眼睛,那双曾无数次刺痛我的眼睛,我绝不会认错!
他竟然……找到了这里!
5 (四)火葬场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会失控尖叫,或者转身就跑。
但没有。
经历过一次「死亡」的沈清辞,或者说,如今的苏清,早已学会了将所有情绪深藏。
我缓缓放下绣绷,抬起眼,平静地迎上他狂乱的目光。
「这位公子,你认错人了。」我的声音,冷得像江南冬日的寒冰,「我姓苏,名清,自幼生长于此,从未去过京城,更不认识什么沈家。至于绣法相似,天下之大,技艺相通,有何奇怪?」
「我不信!」顾燕迟猛地上前一步,想要抓住我的手腕,却被我 deftly 避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眼中是受伤和难以置信。
「清辞……」他艰涩地吐出这个名字,带着浓浓的哀求,「别骗我了,我知道是你!你的眼神,你的习惯,我都记得!你手腕内侧,是不是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我下意识地用袖子遮住了手腕。
这个细微的动作,无疑证实了他的猜测。
顾燕迟眼中瞬间燃起疯狂的火焰,那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却又夹杂着巨大的恐慌。
「真的是你!你果然没死!」他声音颤抖,一步步向我逼近,「清辞,跟我回去!我知道错了,我全都错了!你回来,我把王妃之位还给你,不,我把一切都给你!柳如眉……柳如眉我已经处置了!我……」
「王爷。」我打断他,语气依旧冰冷,却带着一丝嘲讽,「您是不是忘了?沈清辞已经死了。死在了京郊的悬崖下,尸骨无存。」
「不!你没死!你就在我面前!」他固执地摇头,试图靠近我。
「我说了,你认错人了。」我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目光像看一个陌生人,「我是苏清,一个江南绣娘。王爷若是来买绣品,苏清欢迎。若是来寻什么故人,恕不奉陪。」
「清辞!」顾燕迟痛苦地低吼,英俊的面容因绝望而扭曲,「你还在怪我,是不是?我承认,过去是我混蛋,是我瞎了眼!我忽略了你,伤害了你!但我是爱你的啊!只是我自己……我自己当时不知道!」
爱?
听到这个字,我只觉得荒谬又可笑。
「爱?」我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王爷的爱,就是在我为你受伤昏迷时,转身去陪你的侧妃?就是在我病重咳血时,指责我心胸狭隘?就是在我『死』后,连一场像样的葬礼都吝于给予,任由你的宠妾污蔑我畏罪自尽?」
我每说一句,顾燕迟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
「不……不是那样的……我……」他试图辩解,却发现所有语言都苍白无力。那些他曾经不以为意,甚至理所当然的行为,如今想来,竟是那样的残忍,那样的……不可饶恕。
「王爷,」我看着他痛苦的神情,心中却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沈清辞已经死了,被你亲手杀死的。站在你面前的,是苏清。」
「苏清……」他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满是血丝,「你就……如此恨我?连承认自己的身份都不愿意?」
「恨?」我摇摇头,语气淡漠如水,「谈不上恨。只是……无关了。王爷,请回吧。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走进内室,将那扇雕花木门,缓缓关上。
将他所有的痛苦、悔恨、疯狂,都隔绝在外。
门外,传来他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嘶吼,还有拳头砸在门板上的闷响。
春晓吓得脸色发白,躲在我身后瑟瑟发抖。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丝,轻轻吁了口气。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但,那又如何?
他顾燕迟的火葬场,烧的是他自己的心,与我苏清何干?
6 (五)求不得
顾燕迟没有离开苏城。
他就住在了我对面的客栈里,日日守在我的绣坊门口。
他不吵不闹,也不再试图闯进来。只是用那双盛满了痛苦和悔恨的眼睛,沉默地看着我。
从清晨到日暮,风雨无阻。
起初,街坊邻里还有些好奇,议论纷纷。但时间久了,见他只是默默守着,既不扰民,也不像恶人,便也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
只有我知道,那沉默的注视下,是怎样汹涌澎湃的绝望和祈求。
他派人送来了无数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名贵药材。
都被我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他亲自下厨,做了我过去喜欢的几样小菜,让随从送到门口。
我让春晓倒掉了。
他甚至……在雨夜里,跪在了我的绣坊门前,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板,一遍遍地低语着:「清辞,对不起……跟我回去吧……」
那晚,雨下得很大,雷声阵阵。
春晓透过门缝看着外面那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身影,终于忍不住哭了:「小姐……王爷他……他看着好可怜……」
我坐在灯下,从容地穿针引线,绣着一幅江南春景图。
「春晓,」我头也不抬,「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今日之苦,皆是昔日之因。与我们无关。」
「可是……」
「没有可是。」我放下绣针,看着她,「你忘了吗?他是如何待我的?你忘了我是如何咳着血,心如死灰地离开王府的吗?春晓,人心不是玩物,不是他想要就要,想扔就扔的。碎了,就是碎了,再也拼不回来了。」
春晓看着我平静却坚决的眼神,默默地擦干了眼泪,不再言语。
门外的低语和雨声持续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
门外的人已经不见了。地上,只有一片湿漉漉的痕迹,和几片被雨水打落的残叶。
我以为他终于放弃了,离开了。
心里,竟有那么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然而,下午的时候,客栈的小二慌慌张张地跑来敲门。
「苏……苏姑娘!不好了!住您对面的那位爷……那位爷他……他病倒了!烧得厉害,一直喊着您的名字,谁劝都不肯看大夫!」
春晓脸色一变,看向我。
我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终究,还是狠不下心吗?
不,不是狠不下心。只是……不想再有任何牵连。
「与我无关。」我淡淡道,「让他的随从请大夫去吧。」
小二还想说什么,被春晓拦住了:「你快回去吧,我家小姐说了不管。」
小二叹着气走了。
屋内,一片寂静。
春晓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小姐……」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他跪在雨中,苍白而绝望的脸。
还有……太后病重时,那句「清辞是个好孩子,你怎么就没护好她」。
如果他真的病死在这里……
罢了。
沈清辞可以不管,但苏清,不能见死不救。
「春晓,」我睁开眼,「去药铺抓几副清热解毒的药。另外,你去客栈告诉他的随从,就说……隔壁绣坊的苏姑娘懂些岐黄之术,可以去看看。但,能不能治好,不敢保证。」
春晓眼睛一亮,连忙应下:「是!奴婢这就去!」
7 (六)两不欠
我提着药箱,走进了顾燕迟的房间。
浓重的药味和酒气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他躺在床上,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眉头紧锁,即便在昏迷中,也像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清辞……别走……别离开我……」他喃喃呓语,声音嘶哑。
随从见我进来,如同看到了救星,连忙上前:「苏姑娘!您可算来了!王爷他……他烧得厉害,一直不肯用药,就念着您的名字……」
我点点头,示意他们安静。
走上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
脉象也十分紊乱,高烧不退,心神郁结,又加之淋雨受寒,再拖下去,恐怕真的危险。
我打开药箱,取出银针。
施针的过程,他似乎有所察觉,不安地挣动着,口中依旧模糊地喊着:「清辞……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我的手很稳,没有丝毫颤抖。
施完针,又开了药方,交给他的随从:「按方抓药,一日三次,按时服用。烧退后,还需静养。」
随从千恩万谢,忙不迭地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昏迷的顾燕迟。
我看着他憔悴的睡颜,这张脸,曾是我少女时期所有的憧憬和梦魇。如今看来,却只觉得陌生而遥远。
「顾燕迟,」我轻轻开口,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救你,不是因为还爱你,也不是因为原谅你。只是因为,我不想欠你什么。」
你曾是我的夫君,虽然情分浅薄,但夫妻一场。你母亲待我不错,我不能让你在她老人家之前……救你一命,还清这残存的,微不足道的「情分」。
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手腕却被一只滚烫的大手猛地抓住!
我一惊,回头看去,只见顾燕迟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绝望的祈求。
「清辞……」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抓着我的手却用了极大的力气,仿佛稍一松手,我就会消失,「别走……求你……别再离开我……」
我试图挣脱,他却抓得更紧。
「放手。」我冷声道。
「不放!」他固执地摇头,眼中竟涌出泪水,顺着眼角滑落,「除非你答应我,跟我回去!清辞,我不能没有你!真的不能没有你!」
一个征战沙场,流血不流泪的铁血王爷,此刻竟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在我面前落泪乞求。
若在从前,我定会心疼不已。
可现在,我只觉得……讽刺。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顾燕迟,」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决绝,「你听好了。第一,我已经不是你的王妃沈清辞,我是苏清。第二,我永远不会跟你回去。第三,你我的缘分,早在三年前你掀开我盖头,说出那句『记住你的身份』时,就已经注定了结局。又或者,在我为你挡下惊马,你却弃我而去时;在我咳血病重,你却指责我心胸狭隘时;在我『死』后,你冷漠以对时……就已经彻底断了。」
「你放开我,好好养病。从此以后,你是你的大周战神燕王爷,我是我的江南绣娘苏清。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永无交集。」
我的话,像一把把冰冷的刀子,刺进顾燕迟的心脏。
他抓着我的手,一点点松开,眼中的光芒,也一点点熄灭,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烬。
「永无……交集……」他喃喃重复着,像是无法理解这几个字的含义,又像是……终于认清了现实。
我抽出手,不再看他,转身,决然离去。
这一次,身后再没有传来他的嘶吼和挽留。
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8 (七)尘埃定
顾燕迟的病,在用了药之后,渐渐好了起来。
但他的人,却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他不再守在我的绣坊门口,而是整日将自己关在客栈房间里,酗酒,沉默。
偶尔,他会像个游魂一样,在苏城的街头巷尾漫无目的地游荡,目光空洞,形容枯槁。
曾经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燕王爷,如今成了一个落魄潦倒的酒鬼。
有人认出他,想要攀附,被他冷漠地推开。
有人嘲笑他,他也置若罔闻。
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他唯一会做的,就是在喝醉之后,踉踉跄跄地走到我的绣坊门前,不说话,也不敲门,只是呆呆地看着那紧闭的门扉,一看就是大半夜。
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下,他才拖着沉重的步子,蹒跚离去。
春晓看着,直叹气:「作孽啊……」
我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绣花,喝茶,听雨。
心如止水。
直到有一天,京城来了急使。
八百里加急,带来了两个消息。
一是,太后病危,只剩最后一口气,念着要见燕王最后一面。
二是,边关告急,北狄大举入侵,连破三城,急需主帅坐镇。
随从将消息带给顾燕迟时,他正醉倒在我的绣坊门前。
听到「太后病危」和「边关告急」,他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挣扎着爬起来,看向我的绣坊,目光复杂,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我没有开门。
许久,他惨然一笑,笑容里满是苦涩和自嘲。
他对着紧闭的门扉,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一步一步,沉重地离去。
这一次,我知道,他是真的走了。
他回京了。
回到他应该承担的责任和宿命中去。
只是,再没有那个叫沈清辞的女子,在他身后,痴痴凝望,默默祈祷了。
后来,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他赶回京城,见了太后最后一面。太后拉着他的手,没能说出话,便溘然长逝。
他处理完太后丧仪,便披甲上马,奔赴北境。
那一战,打得异常惨烈。
听说,他身先士卒,悍不畏死,宛如疯魔。硬生生以少胜多,击退了北狄大军,但也身负重伤,险些丧命。
班师回朝后,他交还了兵权,辞去了王位,独自一人住进了京郊的别院,终日与青灯古佛为伴,不问世事。
曾经风光无限的燕王顾燕迟,彻底成了一个传说。
而我,苏清,依旧在江南的小巷里,守着我的清心绣坊。
日子平淡,却也安宁。
偶尔,也会有年轻的男子,被我的容貌或才情吸引,前来示好。
我都一一婉拒了。
不是忘不了过去,而是……经历过那样的撕心裂肺,对于情爱之事,已然心如止水。
一个人,也挺好。
春晓后来嫁给了邻街一个忠厚老实的书生,过上了安稳的日子,时常还会回来看我。
看着她脸上幸福的笑容,我亦感到欣慰。
江南的雨,缠绵依旧。
我坐在窗前,看着雨打芭蕉,指尖拈起一枚刚绣好的落梅书签。
书签上,题着两句诗: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嘴角,漾开一抹浅淡而释然的微笑。
顾燕迟的火葬场,燃尽了他自己,也终于……将我彻底解脱。
此生,苏清只愿清心度日,再不问情爱,再不入红尘纷扰。
如此,甚好。
(完)
更新时间:2025-04-16 08:3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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