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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将倾
风起了,天眼看就要下雨。虽已近午,太阳原本还嫣行媚视地悬在半空,可就这么一闪,乌云就吞噬了难得的天光,就像把一个青楼女子的衣服给一把撕开,被撕掉衣服的女子欲拒还迎,撕掉衣服的人,也是逢场作戏。
眼下不过是初秋,天气并不甚凉,可床上一袭锦衾就是抵不住这一时的寒风。陈知止辗转反侧,想穿衣起床,伸出的手又怎么都抓不到放在一旁的长衫,他欠起身子,有点无奈地把半截臂膀探了出去,打了个大大的哆嗦。还是没有摸到长衫的衣袖,他突然惦念起自己远在福州老家的那个长相实在普通的妻子来。“要是宁馨在这随身侍候就好了。”他念叨着,从床上爬了下来,搓着手、跺着脚穿上了衣服。
他抬头看了看悬在墙上的那柄剑,走上前抚了抚长匣上的浮尘,叹了口气,从小桌上拿起一杯隔夜茶,漱了漱口,到底还是没有拿起那柄剑。他推开门,把漱口水吐在地上,想招呼一声,问问县尊大人昨晚的情况。
衙门里的人忙成一团,或是在搬运典籍,或是在擦拭刀剑,又有几人围坐在邵夫子身旁研磨箭簇。
三天之前,衙门里收到了金人的劝降书。是战是降,县尊大人一直没个说法;反而是将城防事宜委托给了主持一方学政的邵夫子。
那位身宽体胖的老夫子,俨然是把自己当成了一方的主政长官,他盯着陈知止上下打量了一通,好像想说点什么,但是到底还是没说出口,一脸的“竖子不足与谋”的鄙视样儿,当真是让陈知止有些尴尬。
其实,聚在衙门口的这些爷们儿都清楚,战是断然没活路的,而降么,其实也未必不是一条阳关大道。大明官吏,舍义降夷,听起来虽然不甚光彩,可是北京城不是都给那大顺军给拿下了么?当年的闯贼不也坐了金銮殿了么?那皇帝闯贼做得,夷人自然也是做得……
陈知止打着哈欠,看着邵夫子就觉得满脑袋怨气没地方出,要不是这老小子,咱们爷们能在这里受气?
太谷是北直隶西南的一个小县城,因为三面环山,而成了一个颇为偏僻的所在。年初大顺军进北京都干脆绕过,没成想刚刚越过山海关、击破大顺军的鞑子倒是惦记起了这里。
听到了陈知止的招呼声,膀大腰圆的皂衣捕快老田头慌忙跑了过来。“陈小老爷,”他有些慌张地说,“昨夜邵老爷差人央县里慈安堂刘神医诊治了一番,说是县尊大老爷无恙,只是惊吓过度,尚需静养几日。”陈知止默然,他对田捕快拱拱手,一时间有些茫然,转头又回了屋内,任由门随风摆动,把门扉挤出吱吱哑哑的声响,盯着墙上悬着的那柄剑,感觉自己两颊发烫、肩膀发酸,手指有点颤动,似乎也要像自己姐夫那样,给急的背过气去。
县尊大人性陆,是陈知止的姐夫。陆家在岭南是世家大族,世家大族总是要有几个读书人出门做官的;做官无非是宦游,摊上了什么地方,你就得是那一方的父母,就得是那份或者丰饶或者贫瘠的土地上的率土之滨,丢了那块地,人头就要落地。现下京城里的皇帝虽然刚刚换成了夷人,可长江之南却还是那位听说吃的颇为肥胖的大明皇爷管着。陆大人若是在这小小的太谷县不战而降,这消息最多半个月就可以传到南直隶,再来上半个月,担着“丢城、降夷、失节”重罪的陆家,九族估计难得保全。
说到底,鹿死谁手,真是尚不可知;当下还真不是做决定的最佳时机。
只可惜,皇族赌得起天下,百姓赔不起性命。
且不讲自己的二姐和小侄子,整个陈家也算是陆家的九族,脑袋有几个可供砍的?
“丢你老母……”陈知止骂了句客家土话,他掂量着,这些人都是在看他和姐夫的笑话。在这不大的太谷县里,就他们两人是操着佶屈聱牙的岭南官话的土蛮子,其他人早就看他俩不顺眼了,都是她娘的黑心坏肺的狗东西。他恨这些人,更恨自己没见识的二姐和爹娘,非要让他跟着这个其实没啥本事的姐夫当长随,跑到这离家数千里之外的地方来送死。
他盯着那柄剑,越想越来气;干脆咬咬牙,从墙上把剑摘了下来,斜斜地插在腰上,一脚踢开了门,也坐在了邵夫子身旁。
邵夫子冷冷地看着他,周围熙熙攘攘的人,也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县台已三日不出后衙,”到底还是老先生赖不过陈知止,先发了话,“这般拖延下去,总不是个办法……那清将岳钟琪的信,你也看过罢?”
金人眼下已经改了个不伦不类的国号,叫“清”——清军斥候送来那封劝降书的时候,知县陆大人就拿给陈知止看过。他恨不得赶紧和这事撇开干系,可众目睽睽之下总不好撒谎,只好点点头。
“是战是降……”邵夫子凝着眉头,缓缓道,“陈师爷也得拿个主意……”
陈知止是身兼师爷身份的长随,更兼又是县太爷的小舅子,县太爷因故不能事事,他的意思就是他姐夫的意思。一众人等只是盯着他,便让他有似背后插了好多根刺。
他按着腰间的剑,似乎要借助这柄剑强撑出一口豪气。
可这当儿,战与不战关系陆陈两家的身家性命,他还是只能憋红了脸,像老鼠一样哼出一句:“这事得听县尊大人的……”
邵夫子冷笑,恨恨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南蛮果然和北夷一般狼子野心,非要把老朽的这些乡党子弟都给逼死才肯罢休!”
派人送信来的岳钟琪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是岳武穆的嫡传多少代孙子,却偏偏降了夷人,做了清国的将领,好像还封了侯。敌将拥兵三千,全部都驻扎在八十里外的屏槿渡,要想攻破守军不过千人、城中人口不到十万的太谷,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易如反掌。可他并不用强,而是遣人送来招降书,要城中官吏自行投降,否则,五天之后,强攻屠城。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可在那封信中,岳钟琪说了,要是太谷官吏想要开城投降,还要在五日内自行诛杀除县令和吏员之外的所有地方官吏——佐貳官、首领官与教諭、训导等等本地人充当的不入流的官吏都要杀掉,将头颅悬挂在北城之上——五日之后,这些人中有任何一个活着,他还是要屠城。
原本是苍鹰扑兔,非得搞成猫戏耗子。
敌将岳钟琪为什么非要杀这些人,陈知止不知道;可陈知止却又知道,眼下这几个要掉脑袋的人都在这衙门中围坐,都想保住自己脖子上面的七斤半。在眼下这种情形下,也许还真的只有他的姐夫还得斟酌斟酌是战与是降;反正无论是战是降,衙门里剩下的这些人都只有死路一条,差异无非是被岳钟琪杀掉,还是被那个现在正躺在衙斋之中、吓破了胆的人杀掉资敌而已。
一箭未发,一兵未至,只送来一封信就把太谷县城里搅动的地覆天翻。敌将果然是个诛人诛心的高人,使出的果然也是条毒计。
跟这些人总是说不到一起去的——陈知止掂量清楚,站起身整整衣襟,对围坐的一行人摆摆手:“众位稍安,陈某人这就找县尊大人……无论如何,今日都要给大家伙儿一个交代。”说罢,他转头就奔向后衙,他那没用的姐夫到底还是一城的主官,这是战是降是死是走,总得露个脸,发个话。
太谷县衙是个颇有规模的府邸。后衙和前衙之间是宽广的前花厅和花园,秋蔷薇开的茂盛,像迎面烧起的燎原大火,又像贴地晕开的炽红血泊,让陈知止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兆:自己大概也要死于这座将倾之城。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多想无益……他再叹了口气,推了推陆县令静养的那间正房的门,门没有开,想来是里面的人用什么物事抵住了门。他退出一步,用手轻轻敲门,门那边的那个人,悉悉索索地有了些声响,但终于还是没有开门。
他再退后一步,大声喊道:“姐夫,是我,开门。”
门里面的那个人到底还是没有开门,而是从一侧的小窗中扔出一包东西,甩出一句嘶哑的客家话:“这里面有一百两银子、五两金子,还有一道向朝廷请罪的折子,你走吧,回岭南去。勿忘代我向朝廷请罪,我守土有责,今日只有一死以谢天恩……”话未说完,已是幽咽不已。
陈知止知道姐夫素来是个胆小之人,没想到他今日倒颇有些仗义——他也知道,要是敢说“降”字,外面那群磨刀霍霍的太谷吏员是决然不会让两人活过明日,必然要杀他们祭旗,以壮军威;而把向朝廷请罪的折子托付给他,其实也是想保全他的性命。
这时候还能惦记着他这个小舅子,也真是难得。
在这座城里,他似乎也有个很难不去惦记的人,真的很想让她活下去。
他拖着那个包袱,慢慢踱回前衙;众人的眼睛似乎都长在了他的身上。
看着那些红的像秋蔷薇的眼睛,他突然想把自己这几天一直在琢磨的一个奇想说出来的冲动,他平日里最喜欢看戏,既然都快要死了,为什么不死的更像一出大戏?热热闹闹总要好过凄凄惨惨,说不准,这么一闹腾,很多人……能活下来也说不清。他又摸了摸腰间的长剑,长剑似乎在剑匣中跳了一下——他莫名其妙地有些感伤,原来人有个不惜性命也想要尝试一次的想法的时候,身上佩着的剑,真的会动。
二、谋定
前衙已经密密麻麻站了百余口人,在“正大光明”牌匾下面坐着的,是太谷县的县丞、主簿、学政、典吏、经历、知事、照磨、检校、司狱。太谷县年入赋税百万石的上县,司职很是齐全,但是陈知止跟着陆县令来这里两年,还真没想到原来这个小小的县城居然有这么多官吏。
管着钱粮的郑主簿挪了挪身子,把手上的刀子插回鞘中,腆着肚子上前,正要向陈知止发难;陈知止抬手把他推倒在一边,一屁股坐在了大堂之上,指了指放在桌案上包的紧实的那包金银,低头小声道:“县尊大人有恙,以印绶为证,将城中政令全权委托陈某人……”他顿了顿,头似乎低得更低了些,“开城放民。”
自收到岳钟琪遣人送来的招降书,太谷县的四城城门已经封闭三日。放民,就是让无辜百姓趁着战事未起,自行找条活路;也是为了日后战事吃紧时,城中守军能有更多的粮草,坚持更多的时日。
邵夫子松了口气,急急追问:“要战?”
陈知止从腰间抽出长剑,瞪眼大喝道:“死战不降!”
一直没有发话的赵县丞其实是这里职位最高的人,可他只是稳了稳身姿,正色问道:“无兵无卒,无粮无械,怎么战?何以为战?就凭你那把剑么?”
陈知止尚未来的及发话,邵夫子抢着跳了起来,唾了他一脸唾沫:“赵登禹,你怎敢说出这等无父无君之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今日我等聚在此处而不是奔走逃亡,不就是为了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么?”
他这段大义凛然的话说出来,堂下倒是有好些个平素里跟赵县丞相熟的吏员偷偷发笑,甚至有人笑出声来。孔孟孔孟,圣人说的话都对,可圣人说的再对,也不能撒豆成兵不是?“战”,说出来容易,无兵无粮怎么战?
赵县丞唉了一声,转身不再理会他,只是盯着陈知止,似乎是要他给个说法。
陈知止面无表情,好似铜铁锻打一般,他把那柄抽出的剑斜斜地插在桌案上,冷冷道:“陈某人在岭南有家眷,若是有幸不死在这一战之中,或者还有机会回家见爹娘妻子一面。”他用手里空空的剑鞘磕了磕桌上那包假冒印绶的金银,“可陈某人实在看不下去……看不下去你们这样没血性……连要来夺你们性命、妻女、财产、土地的东夷的面都还没见,就吓破了胆。”
他想仰首看看天,却只能看到衙门不算破旧的房顶,那里似乎嵌了一块透明的琉璃,一道光透过琉璃射到堂中,照的他周身都是光彩。
堂下之人相互之间嘀嘀咕咕,却没有人接他的话。
陈知止缓缓道:“敌将的信中有言,若是投降,要各位的脑袋作为信物——他要的是各位的头,不是百姓的头;各位都是如邵学政所言,读过圣贤书的人。陈某人不才,愿向在座诸位中愿降不愿战的,借项上人头一用,不知可否?”
众人安静了下来,陈知止打了个哈欠:“在各位眼中,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其实是远重于太谷一县百姓的身家性命的……所以,陈某人只是来授各位一个机宜,若是愿意听,愿意跟着我干,未必没有活路……若是不愿听从陈某人调遣,大不了我就陪你们一条性命。”
赵县丞冷若冰霜地看着这个口出狂言的年轻人,摇了摇头:“你当真是有赴死之心?”
“印绶在手,我就是太谷镇守主官的喉舌;纵然赴死,也不能看着东夷横行无忌。”
“那你有守城之策?”
“守城是求活之策,”陈知止摇摇头,“时至今日,陈某只有失城的死策,没有守城的活策——求生者死,求死者生,兵法上说的未必都有道理,但这句话,着实很有些道理。”
他拿起惊堂木摆在案桌的一边:“这是太谷城……看起来方方正正、高大可靠、坚实威猛,其实却是一座守不住的土木筑城,城墙的基础连夯土都不是,根本当不得一番围攻。”又用把笔洗放在案桌的另一端,“这是敌军,铠甲鲜明、骑射迅猛、兼有火炮,实为锐不可当。”他再次打了个哈欠,“城中兵丁不过二百,战力与敌相比较,近乎以萤火之光当皓月之明,毫无胜算。更兼知止是一介书生,从来不识军务——所以,这城我不仅守不住,而且会比诸位担当城守时,丢的更快些。”
堂下众人议论纷纷,陈知止摆着双手,将笔洗放在了惊堂木上,淡淡道:“知止不能守住城,但却能让敌军入了这座空城。”他挺立于堂前,任秋风入室,吹起他的长衫,“然后我等纵火焚城,鱼死网破。”
“这几天天天不是雨就是风,你要烧城,拿什么烧?烧了城又能如何?”
堂下没发过问的人还有很多,陈知止没看到是谁,可他知道,有人问这个问题,就说明有人大致明白了他要干什么,而明白他要干什么,未必就不会跟着他去干。他摊摊手,干脆在大堂上那把官椅上半躺下来,眼睛追逐着透过房顶那块半透明的琉璃照进大堂的那束光,释释然问道:“郑主簿,去岁闯贼进犯、京畿危急,当时北直隶调拨的十二万石军马草料是否还在北城仓?”
刚刚被他推倒在一旁的主簿郑云修拍打着身上沾染的灰尘,扭过头不愿理他。
陈知止微微一笑:“你要是不想死,就跟我说说呗?况且你这么在乎自己这身衣裳,多半还是不想死吧?”
“在。”郑主簿犹豫了一下,还是憋出了一个字。毕竟,眼看只能活到后天的他怄不起这口气。
“昨晚我见了泰盛粮号的翟掌柜,说城里还有各色油料三万余石。”陈知止好似在絮絮叨叨,却又越说越显得坚韧刚强,“我还找了武库的守卫老军——城内军器司武库尚存火药两万余斤;城中这些发火的物事,就是问你们,也未必知道的这么清楚。”
他转过身去,看着墙上的日出东海图,别人以为他是成竹在胸,其实他在担心自己露出马脚,毕竟昨晚他只是问了这么几句话、见了这么几个人,可现在他要干的事,是带着这么多人来折腾一次要命的买卖:“明日巳时,掘土封堵南北西三门,令百姓从东门自行散去。你等要带着自家子弟随我四处安放马草、油料,埋伏细作;待到后日敌军自东门攻入城内,就放火烧城。”
他转过身,咧咧嘴,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出来:“说实话,这也是个让各位家破人亡的黑心招数,陈某人也不想趟这摊浑水、做这个恶人。可要是就这么降了,诸位对得起祖宗、朝廷和家中老小么?我也知道,诸位都是家大业大的土财主,可如今只要留下了人、留下了大义、留下了银子,房屋土地都是以后还能拿到的东西……诸君,你等随我烧城杀贼,日后就是要匡扶明室的股肱之臣;可要是降了,即便是岳钟琪留下你们的性命,可土地妻女银钱还不都得是人家的,自身又会成为大明追杀海捕的罪臣——要是那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堂下诸人都能算的清这个账,投降断不可行,守也是条死路;要是真能如陈知止所言,一把火烧掉这座孤城,自家损失的无非就是一些带不走的宅院,细软、地契、人口都能保全;太谷城中街道纵横而并无河流,说不准这上百万斤发火之物一发点燃,当真能将这岳钟琪所部的三千兵马给葬送在这小城之中。到时大家伙儿可缓缓聚拢家眷财产东渡淮南,以死战得脱的忠臣身份侍奉大明皇室,至于能不能成什么“股肱”,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可十几二十年经营下来,又成为一方豪强的难度倒也当真不大。
至于大明朝么?偏安一隅有如宋室,不也撑了这好些年么?
但似乎就是少了点什么,堂下众人都盯着坐在最前面的那几个官吏,并没有人出头。甚至原本激昂慷慨的邵夫子也没有作声。
陈知止自知,现在只能赌一把。他扶了扶腰间空空的剑鞘,小心地提起那包“印绶”,大声说:“诸君,昨夜我夜观天象,明后两日俱为有风晴天,风助火势,这是天佑我等,天佑大明!要作奴才等着砍头受死,还是要作忠臣向死而生,诸君总要选一条路罢!若是要战,我们可以今夜开城放民,让诸位家小先走!”
赵县丞沾着唾星的嘴角弯了弯,他根本不相信这少年人说的东西,他心里清楚的很,说到底,三十六计走为上,赵知止的“死”策,其实就是个“走”策——无非是让少数人先走,让剩下的一大堆百姓拖住追击的敌军——什么火烧太谷、忠贞死守、天佑大明,分明都是些冠冕的托词。但他知道堂下的有些人真的相信了,而这也就是自己应该站出来选择立场的时间了。这个少年人并不是邵夫子那样的腐儒,他也不是,利益这个东西,确实值得他掂量和牺牲。于是,他走上前去,如少年人一般抽出腰间佩剑,也一剑斩在案桌上,而后伏拜于地:“太谷县丞赵登禹,愿随大人赴汤蹈火。”
三、主仆
太阳拖在水榭的一角,眼看就要落下去。
谢汀兰拿着生丝白团扇,穿着一身月白丝绸的衫裙,倚定了栏杆,看着水面上一片一片的残荷,嘴角精巧地微微翘起,似乎是想笑,却又轻轻地皱鼻叹了一声气。她凝眉时像一株白梅,展颜时却又像一支荷花;她在那里站了一个下午,似乎在等一个一直没有来的故人。从青鸾院墙外经过的忙忙碌碌的男女看见她的一颦一笑,或者是停下来装作歇歇脚,或者是偷偷地从回首多看几眼。男的或者在掂量自己行囊中微薄的青蚨,为自己的人生际遇颇有不平;女的则在心里偷偷思索,她那样的人,原来也是有那样的命——说不出是惋惜,还是嘲讽。
毕竟,青鸾院固然有个文雅的名字,但无论它叫什么名字,它都还是太谷城中最大的妓寮。
陈知止是很喜欢谢汀兰的,他来太谷一年多,在谢汀兰身上花了不少钱。因为年龄不满二八,谢汀兰还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儿,陈知止来妓院找她,其实只能由她陪着喝两盏茶,伺候两段琵琶曲。衙门内外的人平日里都喜欢拿这件事嘲讽陈知止,可陈知止颇有意思,他倒是乐此不疲,衙门里的人也从未见过他嫖宿院子里其他的姑娘。
其实年前北京城被大顺军攻破的时候,陈知止就为给谢汀兰赎身的事情请了老鸨一场酒。那场酒席耗费不小,老鸨喝的也颇为尽兴。“我可是把她当成自家闺女养的——汀兰还是完璧,少说也得给个养育银子两万两,”老鸨剔着牙,“纵然是皇帝死了、城破了、官府衙门都换了,我手上这卖身契可是清楚的紧。”
她当年是混过南北直隶的名妓,陈知止那点心思,她一眼就看的穿。
陈知止拿不出两万两,又因为这事被衙门内外的人笑了多半年。
可今日午后,他一百两银子就给谢汀兰赎了身。
老鸨是个手眼通天的人,陈知止正午之前与衙门上的爷们盟誓焚城的事情,她已经听说了。带的走的银子和带着有可能会拖累自己逃命的女人——她也是在街面上摸爬滚打多年的江湖人,该要哪个,心里清楚的很;眼看着明早上城门一开,多一两银子说不准就是多一分活路,因此也就颇为爽快地把谢汀兰半送半卖给了陈知止。
当着谢汀兰的面,陈知止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撕碎了那张卖身契,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浓了起来:“你知道我大名‘知止’,我的字是‘有定’,是福州同乐里的贡生,按《大明律》是不能嫖宿妓肆的。我在福州祖籍有正妻,她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我不能负她,也没有办法纳妾……”
他不嫖宿、不负妻,是个能守住规矩的人;他为她赎身,不留契约、不纳为妾,只是不忍心她流落风尘,这是就是情分。谢汀兰看着那个她其实很是中意的年轻师爷,听着他絮絮叨叨,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她知道,自己的情郎是个有见识的人,他看穿了城门外屯兵的岳钟琪的阴毒路数,开城放民、焚城死守都不过是为了让城里的百姓,有个活下去的机会。
今晚开城放出城中豪族,明日开城放出平民,看似平民成了豪族拖延敌军的弃子,其实是给平民找了条活路。岳钟琪虎狼之师,自随鞑子皇帝入关以来,从五千余众死伤到只剩三千余人,多少血战才打到了太谷城下?他或许是一只想看着猎物挣扎着咽气的老猫,可他手下的兵士,哪个还能算是保有些许人性的人?所以,降与不降,其实都是太谷的吏员们的事情;城落在他手中,百姓必然是要被屠戮的。但是,再没有人性的人,其实都是有家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城池里现成财富和只能带走随身财物的四散百姓,敌军会选择哪一个呢?即便是在主将的将命下要去追击,多半也是要追击携带银钱丝绢的豪族,追击平民做劳甚子?
敌军入了城,陈知止就去放火。火未必真能烧杀掉所有的敌军,但是十来万石的发火物事,少说也要烧个一两日,到那时,百姓早已星散,脚程快的,多半都要到了黄河边上。
他说啊,他原本是想一走了之的,可他惦念她,想让她活下去。想着想着就想到她很喜欢吃南城寇四哥打的烧饼,很喜欢穿衙门口斜对过老刘家织造的衣裳,琵琶的弦是北城墙根下的那个瞎子乐师调过的,梳头发用的茶油是从沿街叫卖杂耍物件的葛小六那里买来、让李家茶坊的帮闲许四喜的婆娘搁在装茶叶的篓子里带进青鸾院的。所以呢,他想着想着,就觉得为了她,他得让这城里的所有人都能活下去。
听到这里,她莞尔。原来自己的这位痴心郎君,还真是个要和百姓同生共死的好男子。
男人么,她见过无数;有钱、有势、忠厚、可靠……她都不中意,她是苦命人,她中意的是男人身上某个瞬间最像爷们儿的地方,大概就是陈知止这种义无反顾的勇气。
湖畔奏锦瑟,不觉十六年。这样的一生,其实也算圆满了,也很好。她生在妓家,懵懂之间学到的男女情事不过都是逢场作戏,和陈知止相识这一年多,早就不是把他当成一个可以多说几句话的普通客人,但也不过是“不普通”而已——可今天他匆匆忙忙的一席话,却让谢汀兰仿佛找到了归宿。
死生契阔,与子成悦。她吟叹着《诗经》里的这句话,很想抱着意中人留给自己的五两黄金、一封书信和一把长剑,就这么收拾的漂漂亮亮地站在青鸾院最高的水榭的栏杆边上,等着看自己的意中人,在庙堂上纵横捭阖,在战阵上策马杀贼。
可惜,陈郎要救这一城的人,今天是陪不了她了。
想到这里,她捏紧了手中的信笺,那是太谷县令向大明朝廷的请罪奏折,也是她这个干净身子的民女为情郎家的外戚保全名声、家眷和世代清白的信物。
“小姐,陈小老爷安排咱们先走……眼看着城门就要开了。”四十岁出头的仆从一身粗布短衣,垂眉顺眼地站在水榭下的一艘小舟之中。
“劳烦大叔。”谢汀兰轻声应道,又整了整包裹里的黄金和书信,把那柄剑擦了又擦,插回了鞘中,而后缓缓下楼登船。她并不认识这仆人,只知道他也是岭南人,追随陆知县和陈知止背井离乡来到这太谷县。此去岭南数千里,纵然手中有剑、怀中有金,也不如有个可靠的忠仆随行。为方便喝花酒的嫖客,青鸾院种植荷花的池塘引得是活水,在北边留了个可供扁舟通行的水路,沿着水路摇桨划船;从那里乘船出行,不出三四里就可以从护城河进入沄水,而后就可以顺流直下,一两日就可行驶百余里,只要小心地绕过眼下清军暂驻的屏锦渡。
这条路看似容易,却又是城内今晚要率先出逃的豪族不敢选择的一条路。且不说他们随身财物众多,小船根本不如骡马牲畜载重;便是只说坐上船一天就能见到敌军大营,怕是能将这些人吓得魂飞魄散。可谢汀兰不怕,与陈知止作别时,他给了她一张用香玦墨在素绢上画出的地图,这张图上不厌其烦地标出了这条水路沿线的若干地名;这是如意郎君给她找到的求生之路,她当然不怕。
四、焚城
南人行舟而北人乘马。驾船的中年仆人在逆水划船之时虽有些气力不支,但是船驶入顺水,则显得操船之技颇佳,天色刚一暗,小船便已驶出了城外五六里;只是他似乎有些烦躁,一路上操着谢汀兰听不懂的岭南方言,从舟中频频起身北望。谢汀兰知道,他是在遥望太谷城中的情况,她想要安抚他,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他所追随的那两位主人,过了明天,可能都会死。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中年仆人从怀中拿出一个小酒壶,粗声道:“河面夜间风冷水寒,小姐得喝上一口两口御寒。”说的是含糊不清的官话,谢汀兰能听得懂,她不怎么想喝酒,可还是接了过来,小啜了一口——她不愿辜负这样一位不知还要相伴多久的仆人的忠心,以后嫁到陈家,说不准还就是他的主母了——她就这么想着,抱着剑昏昏然睡了过去。
等她再一睁眼,却发现已是夕阳似血、斜照西天。
小舟搁浅在一处浅滩,滩上遍植一丈来高的旱苇,四下里一个人都没有。
她横卧在小舟之中,想坐起来,却发现周身无力;挣扎了几下,好容易才半坐半卧地伏在船舷之上,她慌忙查看了一下周身的衣物,身上的衣服倒是周整,裹挟在胸前的黄金还在,可陈知止送给自己的那柄长剑和船上那位仆人竟都不见了,再翻身去找,连那封书信也不知遗落到了什么地方。
这当真是大事不妙。她不会驾船,也不知自己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她缓了缓心神,又从舟中取出自带的干粮吃了几口,再从水面上掬起一捧清水喝了两口。水中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有点铁锈味,又有点馊臭,就好像在青鸾院栓马的铁柱子远远飘出的气味,熟悉而让人反感。她不敢多喝,舒展了一下筋骨,小心翼翼地爬到了浅滩之上,试着从旱苇之间的缝隙偷偷观察周围的情况。
芦苇丛外约百步就是一处不小的村社,背靠着刺眼的红色夕阳,她略略看清了五六丈外木牌上已经被暗褐色污去大半的三个大字:娄家寨。她隐约记得,在陈知止为她画的那张地图上,有这个地方,好像距离太谷县城不过三十里。
这时间不应是村舍百姓埋锅造饭之时么?
可村中并无炊烟。
谢汀兰向前走了二三十步,道旁的榆树遮住阳光,入眼之处俱为暗红。
这里不仅没有炊烟,也没了人烟,剩下的只有遍地的尸首和与土凝在一起的血迹。谢汀兰没敢再往前走,她先是捂住了嘴,担心自己因为恐惧而发出声响,再引来屠戮村中妇孺的敌兵;可想到了刚才自己喝到嘴中的水的味道,她忍不住,伏在地上呕吐了起来。
那是人血的味道,死掉的人的血会顺着河道流走,但是这里的人,死的实在太多太多,村口井台一旁、芦苇丛附近的人血都聚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水池。谢汀兰撑在地上的双手沾满了血,她想哭,但就是哭不出来。她站起身来,用衣襟擦了擦嘴角的污渍,轻叹了一声:“原来都死了……”
虽然不知道为何自己昏睡了这么长的时间,但伴随自己的那位忠仆,大概是为守护自己这个尚且没有名分的“主母”,拿着陈知止的长剑战死在这个村庄的某个角落里了吧?她想去为那位老仆收敛尸身,可实在不愿再往娄家寨的方向看一眼,只好咬咬牙,转头向着落日的方向走去。她不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而是饱受欺凌虐待的道旁野草,纵然是没有仆从随身,她这样的曾经的青楼女子也有自己活下去的法子,可她实在不想走了,想回去,看看陈知止。
“或者能和他死在一起也说不清。”谢汀兰念叨着,用湖丝手绢束起了略有凌乱的长发,突然觉得自己也没有这么害怕路旁的头脸上满是血污的尸身和随处可见的血泊了,以前听说书先生说过,鞑子军中的老兵斩杀平民之后都喜欢割去头颅邀功,看来也不尽然,他们大概是要用人的左耳计算杀人的数量……
杀人能立功,他们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她默默地撕开自己月白色的裙裾,裙边已经满是污垢,拖着她走不动路;扯开碍事的裙子,她又随手从路旁的两具抱在一起的尸身的手中扯了一根木棍拄着,带着出乎意料的平静向北走去。那是一对被人像杀鸡宰羊一样杀掉的母女,面目上的惊恐还依稀可辨。她觉得应该向上天祷告一下,说不定某个还愿睁开眼看看这有若地狱的人间的神佛,偶发慈悲,保佑陈知止不死于太谷。
可她没有祷告,她知道,除了马上要黑下去的夜路,神佛和她一样,什么都看不到。
没了剑,没了老仆,乱世之中,她这样一个女子,能依靠的还有自己。
可没了情郎托付的那封信,除了回太谷,她又能去什么地方呢?
谢汀兰就这么走了一夜,可等到她能远远看到太谷城的时候,那里只剩下还在冒着黑烟的一片废墟。这一晚大风吹起的云彩将冷月覆盖之后又吹了出来,陈知止算准了天相,果然是个适合火攻的好天气。
收留谢汀兰的是一队流民,他们昨日一早开城之后才从太谷城中拖家带口逃出来,因此也没有逃出多远,只是在附近的山涧沼泽里避难藏身。百姓就像暴风骤雨中的小草一般,纵然身处乱世,只要官府指给他们一条活路,他们就有活下去的本事。
“我是识得陈师爷的,”流民中有个青壮是衙门里的帮闲,一张嘴一口臭气,他看谢汀兰独身一人,便腆着脸凑过去和她说话,“那当真是条好汉!开城那天晌午,他还在带着衙门里的人等搬运城防物事——可那东夷那里是讲信用的人?说是第二天早晨攻城,没想到趁着昨晚月黑风高就派出些着甲的蛮人抬着冲车攻打城门。”
“陈师爷后来怎样了?”
那帮闲有点诧异:“还能怎样?好大一座太谷城都烧成了灰,点着太谷城的陈师爷不也跟着殉城了么?”
“你看到他死了?”女人不依不饶。
“你你你……小丫头片子怎么能动辄就说‘死’、‘死’的,陈师爷是殉国的人,那个什么……英灵长存么……”那帮闲有点忿忿起来,“那时我也想跟着平素里在衙门口混饭吃的几个弟兄一起去杀敌立功的,可因为是家中独子,被陈师爷硬给撵走了。”
“也不怕你知道,陈师爷还给我等分了银子,说让我们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他吐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约么有一两重的小银锭,努着嘴道,“我帮着官府运送守城器械之后,再回家收拾细软,走的也算晚了;刚出城跑到山中,鞑子就攻进了城。”
“那太谷城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女人有点着急了。
帮闲把那块在她眼前晃了几晃的银锭放回了怀里,拍着大腿道:“听城里后来逃出来的弟兄说了,敌兵攻破城门之后,只有这么百十个骑兵先冲了进去,在街道上纵马骑射。城头上的人被射杀的越来越多,实在等不来敌军大部入城,最后只好四城发火,将那百余鞑子烧死在城内。”
旁边有人凑过来,横眉立眼大声说道:“你他娘的就是胡说八道……我当时可看到了,陈师爷白袍白甲,两手擎着长槊,化身成一条白龙,从天上向城头吐火,才把太谷城烧成了一处火海,要了那些狗日的鞑子的性命……”
白袍白甲?手持长槊?化身白龙?女人挽着衣襟,摸着胸口里的五两黄金,有点喘不过气来,这是在说火烧太谷的陈知止,还是在说长坂坡前赵子龙?人家夸上一句“好汉子”、“大英雄”,可是自己的春闺梦里人,能像那赵子龙一般从绝死之地杀出一条生路么?
她只想等着鞑子兵退去,好去给自己的情郎收敛尸骸,扶灵发丧。
谢汀兰终究没有逃回江南,因此也并不知道,因太谷失守、清军岳钟琪部损伤甚微、主官不能力战,偏安一隅的大明朝廷在当年秋末就诛杀了福州陆氏一门。
朝廷和百姓不一样,居庙堂之高的人,不会相信这世上真有能降火焚城的白龙。
五、贯日
京城,白纸坊,沿街尽是些出售胭脂簪珥、牙尺剪刀、酒具礼器乃至珊瑚器皿、珠玉宝饰的店铺。一辆装饰精致的马车缓缓驶来,隔着薄薄的竹帘,依稀能看到车里坐着的是一个缙绅打扮的人。
眼见到了一处看来颇为清静的居所,居所没有牌匾,只是在大门的两侧挂着的灯笼上,红底黑字写着“陆府”两个大字。驾车的仆从止住拉车的两匹骏马,从坐下抽出下马车的小板凳,对门前侍候的门房叫了声:“老爷回府了。”一口舒爽的京片子,听着就让人舒服。车上的人起身下车,原来是一位穿着讲究的中年官绅。
“呦,陆大人……陆大人吉祥。”门旁候着的马车中走出了一个穿着马褂的老年男子,他领着一干人等上前对来客先行打千施礼。
他们都是汉人,这种满族的礼节施得还很不熟练。
那陆姓官绅悠悠然地对老年男子回礼,又对后面跟着施礼的那些人摆摆手,笑道:“夫子客气了,您是先生,陆某是学生,总不能废了圣人留下的礼数。”他就是这么说说,脸上倒是一脸得色,很是受用那老年男子的谦卑。
“陆大人今日抬了旗,以后就是主子了——我们这些人都是您的奴才……”老年男子笑得更是一脸的谄媚,脑后枯黄的辫子用黑丝线栓成粗粗的一绺,好像猪尾巴一样摇曳着,手里擎着的礼单写的密密麻麻。
“备宴……”陆奇然微闭了一下眼睛,示意从府中迎出来的管家收下礼单,今日的收获还是不错,这让他心情愈发的兴奋起来,“陆某能有今日,也都是仰仗各位。”
“恭喜主子,贺喜主子!”老年男子携着身后众人又是齐声来了句恭维话。
看着这眼前的景象,陆奇然心中的喜气更浓了几分。自大清一统宇内,至今都已经五年有余。天下算得上是风调雨顺,朝廷也算得上是政治清明,黎民也如初春草芥一般渐渐从前朝乱世的寒冬中慢慢伸展开来;老百姓有了活路,当官的也就有了钱赚,载舟覆舟,水涨船高,魏征说的果然很对。
他这么想着,搀起那老年男子的臂膀向府中走去。
老年男子受宠若惊,忙侧着身子跟上陆奇然的脚步,附在他耳边压低嗓子:“奴才还给主子备下了一份薄礼。”说罢便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片,满脸奸笑着塞进陆奇然的手中。
陆奇然瞥了那张纸一眼,纸是混了麻制出的高丽纸,原来是一张卖身契。一同共事的人都知道,陆奇然在战乱时失去了妻子,一直都是独身;趁着这当儿送个女人给他,也不是件令人惊讶的事情。
“邵夫子,陆某人早已不是春秋正盛。昭华易逝,现在海内仍有前明余孽,海外尚存郑氏孤军,正是我等为国效力、鞠躬尽瘁的时节。”陆奇然皱了皱鼻子,暗念这个老爷子也太不知分寸,说了这段话,他一把甩开老年男子的手臂,独自一人向府内走去,远远地留下了一句话:“大清不定天下,陆某绝不娶妻纳妾……”
对于陆奇然这样一个男人来说,醉卧美人膝早已不如醒掌天下剑来的实在。他是前朝的进士,在重视文教的本朝混了也算风生水起,短短数载就从小小七品县令升至五品吏部郎中;今日又得了安亲王的提点,将他提籍入旗,马上就要就任从四品吏部笔帖式,也就是主持天下地方官吏考核事宜的主事官员,其权其势其背后的皇族势力,都不容小觑。
邵夫子面色苍白,两股如同抖栗。都说伴君如伴虎,其实在陆奇然这样的大员身旁做事,难免也是每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身后的众人都在议论,陆大人有这等胸襟和忠贞,将来必然是要早早在军机处大臣的职位上行走行走的;跟着大人,今后必然也能落个出相拜将、封妻荫子。
听了身后的议论,走在前面的陆奇然神采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管家侧过身来,附耳小声道:“那女子相貌确实不俗,听邵夫子说,是扬州的瘦马。给老爷送到花厅去了。”
瘦马,是前朝时扬州妓坊中调教出来取悦豪富的极品女色。陆奇然固然不痴迷女色,但也是个颇好风月的人,他吩咐管家招呼前来道喜的各路客人,自己则转身往花厅的方向去了。看着他的背影,管家对邵夫子施了个眼色,邵夫子小步跑上前来,将一张银票塞入了管家的袖子。
陆奇然的步子很轻,他悄无声息地走进了花厅后面的雅阁。
雅阁内的牙床上,坐着一个红色锦绣堆积出的佳人。
这不是个年幼不知情事的女子,她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笑,却别有一番风致。
芊手、漾眸、腰肢娇柔瘦长,她大概是想躲开陆奇然的目光,可这么一回首,就让陆奇然觉得自己原本颇为在意的人间婆娑,其实都是全无着落的一场可笑空梦——枝上柳绵吹又少,男人之所以争权夺势,说到底,都是为了这等女子凝眉时给自己增加的那一段新愁罢了。
他忍不住吟诵起一段市井中的艳词:“本是无心临玉境,不期湖水正凝眸。”然后伸出手,想去摸那女子的脸。
女子扭腰躲开:“都说大人可不是个俗人呢。”她语声婉转,一时间就像花厅了多了一只精巧的鸟。
“这么多年了,”陆奇然微微一笑,“你倒真是件尤物。”
女子的手中凭空多出了一柄剑。
她把剑藏在了锦绣重叠的长裙中带入了陆府。
“我是朝廷从四品的官员,”陆奇然看看那柄剑,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伸出去的手在空中虚晃了两下,顺势坐在了桌旁的锦墩上,“你走吧,把剑留下,我不会为难你。”
“可我今日来这里,就是为了杀你。”女子转身堵住了这间清雅小阁的唯一出口,她知道,自己在京城行刺官员,根本就是有死无生的一桩买卖。
“你?杀了我之后,大概就要死了吧?”陆奇然又笑了笑,拿起了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盏茶,“你那把剑还是我送给他的。他还没死,你舍得死么?”
“五年前,他就死在太谷焚城的大火之中了。”素手中握着的剑,慢慢地垂了下来。
“我还没死,他死不了。”
“这是什么道理?”剑又挺了起来。
“他不杀我,怎么舍得死?”陆奇然拿起茶盏,“要不要也尝一尝这茶?是雨前龙井。”
“那你告诉我他的下落。”剑抵住了陆奇然的胸口。
一声剑鸣,血从胸腔中涌了出来,喷到了陆奇然的脸上,似乎让他又回到了五年前的太谷城中。
红色的锦绣衣衫随着女子妖娆的腰肢倒在了地上,身后闪出了一个黑影,那影子的速度极快,只看到他收剑入鞘,没听到一点风声;他的剑在女子的心口刺出了一个再也填补不上的洞。
倒在地上的女子喉咙中哽咽着,拼命握住手中的那柄剑。
“可惜,”陆奇然惋惜的说,“你原本可以安安稳稳地离开,去找他的。”
他冷冷地对伏拜在一旁的黑影说:“你去帮我杀个人。就是那个邵方泽,认得吧?”
黑影点了点头。
陆奇然泼出茶盏中的水,说:“要不还是多杀几个,老邵家也就十来口,你多费费心……”
黑影又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陆奇然突然感觉有点乏味,他附身捡起了地上的那柄剑。
剑身上锻打着浮云、飞鸟和流水,这是江南龙泉产出的宝剑。
女子的血污了剑鞘和剑柄,他随手从她那浮华的裙装上截下一段丝绸,缓缓地擦拭着这柄剑。
长剑锋刃如霜,映出了他那张怎么看都不像读书人的脸来。这张脸是那张在青鸾院下接走谢汀兰的仆人的脸;在他带着陈知止心仪的女子乘稃求生的时候,真正的仆人早已替主人死在了太谷县衙。
殉城死国的是仆人,怕死逃跑的是知县。
而且这知县,其实在收到劝降书的那天就打定主意要投靠清廷;所以,他伪装成仆人,用药麻翻了谢汀兰,在城外二十里的驿站里等到了一路屠戮百姓的岳钟琪部。也是他向岳钟琪泄露了太谷焚城死守的计划,使得陈知止的计谋终于没有灭掉来犯清军的大部。
太谷城破之后,口口声声喊着要成仁取义的邵夫子第一个披头散发地跑来投奔陆奇然。想想当年和陈知止衙前盟约后死守城池的其他诸位官吏,陆奇然都觉得为这个所谓的“弢儒”惭愧不已,今天正好是个了却他性命的机会。
只是,陆奇然还是有点不明白,这个躺在地上看起来如此娇弱的女子,究竟是如何找到这把被他在太谷之战后随手丢弃的剑的呢?
他擦拭着手中的长剑,就像在抚弄着这个女子的肌肤,小声问道:“谁能把这剑拿给你呢?”
血在地上晕开来,女子已经没了声响。
他不是在问她。
隔着屏风,他看到了另一个人。
门外的阳光照的耀眼,隐藏在门后的刺客已恭候多时。
“果然是你,”陆奇然凄惨地笑了笑,“能让她生、让她死的人,也只有你。”
屏风后面的人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你还活着,”陆奇然举起剑,向后退了一步,“若是知道你还活着,我一定会再多加戒备一些。”他犹豫了一下,补上了一句:“可能再怎么戒备,也是没用。”
他叹着气,又向前走了半步:“你在太谷城上放火的时候,我真的怕了。我怕你活着回来,你就是阿鼻地狱里吞炭噬火的魔君!”
说罢,他一剑斩开了屏风,屏风后面站着的,是持剑而立的陆府管家赵登禹。
陆奇然的眼睛瞪得极大,一柄长剑从他肋下斜斜插入,从喉咙里探出剑锋出来。他倒下去的时候,胸腔中的一口气似乎被挤压了出来,发出很大的声响。
踩住他的肩膀,赵登禹拔出剑。
那剑上也铸着浮云、飞鸟和流水。
这些年他听陆大人说了太多的话,已经很烦了,本应该给他一个忏悔的机会,可真的不想再听他啰嗦。
方才的声响引来了很多人,陆府的家丁、护卫,来道贺的大小官员都堵在了花厅并不宽敞的门口。
赵登禹闭上眼睛,他本来还想和谢汀兰说句话,告诉她,陈师爷在太古城上中了城下骑射射出的重箭,他没有来得及放火。那一箭正中心口,陈师爷没怎么受罪就过去了。
在东城上率先点火的人,是那个又臭又硬的太谷学政邵方泽。
家破人亡之后,他们想要的,只有复仇而已。
陆奇然雇了漠北密剑曾氏随身护卫,不引开曾氏,他们根本就没有机会。
现在么,他也没有机会逃走了。这样也很好,多年前的盟誓,终于要兑现了。
他抬起头,高喊一声:“某是太谷县下大明官吏,断然没有降夷的道理。”随后用手中的剑,干净利落地切开了自己喉咙。
太谷一战,至此方终。
更新时间:2025-04-16 09:4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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